Shen Congwen's self-criticism

沈从文的检讨

Releases Date: 

Dec, 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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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reat Proletarian Cultural Revolution, commonly known as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was a social-political movement that took place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from 1966 until 1976. Set into motion by Mao Zedong, then Chairman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its stated goal was to preserve...

我名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工作,快廿年了。并无任何一门专长,只不过是个常识比较丰富的文物工作者而已。一个国家历史博物馆,问题多,杂事多,对内,对外,要的常识也格外多。所以我始终不离开。工作十分琐碎寂寞,通无所谓。文化大革命以来,被称为反动专家“权威”,快三年了,要承认,没有这个资格;要否认,没有分辩能力。血压长在二百以上,心壁磨损已无复原希望。写检讨,写来写去只是消极认错,积极性却在相对消耗,不是办法。因此写这个信,陈述一下,检讨到和不到处,供上面参考。

我是个五四以后旧文人,卅年中写了几十本坏小说,在旧社会起过一定有害作用,对于促进新社会的产生,无丝毫贡献可言。解放挽救了我。经过长期学习,几乎每年都自写份“自我检查”,而用一个“补过赎罪”心情,在历史博物馆午门楼上陈列室和库房转了整十年。一切常识就由于这个实践基础上得来的。给我机会再去人民大学教书,怕犯错误,不敢去。勉励我再去写小说,缺少新生活经验,不敢去。虽有个作协会员名分,在博物馆则算是“研究员”。除了六二年在参观井冈山时,写了几首旧体诗,发表于《人民文学》,此外只在最近写了首《巴黎红五月》(被小将搜去了)半新不旧诗,还像个样子,别的全说不上!事实上,我整十年中,实心安理得极其乐意一面学习,一面作个普通“说明员”,进行自我改造的。即或在某些公众场合,为外面集体观众介绍商讨某一专题性文物问题时(例如外来大专史学系或陶瓷学院、丝绸学院实习生介绍材料,或带丝绸去宁、苏、浙为工人展出协助生产时),也首先不忘说明自己身份位置,只是一个“普通说明员”,“普通工作人员”,既不是什么“专家”,更不是什么“领导”。因为除做事外,“名”和“权”对我毫无意义。我生命是党所给我的,能少做错事就好了。

过去在写作上我“自以为是”,犯过极严重错误,在新的工作中,总希望不再出乱子就好。即或遇事相当谨慎,并且永远是用《实践论》指示求知识的基本方法,去反复求证。实物不足,再结合文献去相互印证。由于学习主席著作理会不深,应用到工作实践上,只是点点滴滴,特别是个人过去史部学底子极差,因此实物接触虽比较多,而到结合文献互证时,取得的成果,还是极其零碎。且不断的会犯提法上或结论上错误。学习为人民服务,虽热心有余,但认识不足,例如正当新历史戏流行时,我对于好几个新历史戏,如《屈原》、《蔡文姬》、《胆剑篇》、《文成公主》、《武则天》等等服装道具,都提供过材料。

文化大革命运动一来,工作组时期,说我是“反共老手”,后来群众改成反动专家“权威”。直到如今。

照我自己认识,过去写作上所犯错误,除五○年即写过较长检讨公开发表,且经港报转载外,此后还不断在别的方式上,一再检讨过。这一次又向革命群众作过几次较深刻书面检讨。关于近十八年工作中的大小错误,又另外检讨,举出大小六十事例。有不够处,也难免有过分处。比如检查中自以为是“蒋介石王朝的点缀品”,和事实即不尽符合。五四年从香港《文汇》或《大公报》传来消息,即提起过,我“所有作品,在台湾均禁止”。受禁止显然即可说明问题,对他们不利才受禁止!老舍、巴金、茅盾、冰心……等人作品,似即并不闻有同样遭遇!所以说,我一切作品都有利于国民党,给三四十年代人说来,似不可信的!

我生长于湘西苗乡小县城,虽来到大城市已半世纪,还在几个大学鬼混了二十年,乡下气质始终并未去尽。对工作还有热情和耐心,能克服学习方面的种种困难,最初即使一无所知,到一定时期,总可望把它搞通、学好。做事从不走捷径,投机取巧。但应付人事,却极端拙劣,无知无能,毫无机心,不会处理,不明世故。比如本馆有五位馆长,十八年来就有好几位馆长家中,我始终还未到过一次。即此一事,便可知我哪里会对馆中“争权”“争位”有什么野心兴趣?

“能处常而不善应变,能任劳而不善任怨。”缺点显明,无可讳言。因此弱点,在冲击中报废,也十分自然。

比如说,我搞的综合文物,是种十分费力不讨好,科学院或大专院校史学家照传统习惯,从不承认这也算得是什么学问的。至多叫个“万金油”,毫不觉得重要的。只有我自己明白,一切文物制度常识,若比较丰富踏实,对各方面都还有帮助。除本馆陈列说明应用得上这种“万金油”,其他专题性博物馆,如军事博物馆古代部分,除兵器本身外,如何应用作战,以及如何作战宿营,步骑配合……都得从形象取证!此外乐舞博物馆,服装博物馆,陶瓷、丝绸博物馆,有需要时,我的常识,都或多或少可提供些资料,配合服务。此外常识当成副产物,至少还可用于两方面。

一是大专院校文史系教古代文学或史传文章,会遇到一系列东东西西,说不清楚,注不明白。查书无可查,查到了还是不明白。事实上博物馆却有上百万实物睡在库房中,无人过问。教书的永远是停顿到抄来抄去阶段,从来不会有人想到郑玄、刘熙博学注不清楚的事物,我们生长在毛泽东时代,认真学习《实践论》,能有所会通,就会把它弄得十分明白清楚。而且还可以成为“常识”。记得为解决科学院文学所注解古典文学的麻烦,即曾正式向何其芳建过议,要正视这个问题。从所中抽调个年轻研究员,来馆中学习,或带着问题学,或广泛学,有二三年时间,帮同他搞点资料,用处大而多!不重视,因为前无此例。事实即是老办法抄书,极省事。新方式,一样一样学去,较困难。所以也可以说这份副产物虽有用,还不得其用。这里也似乎即有唯心唯物两条路线的斗争!

其次,即用来破除历来传统鉴定字画旧方法形成的一切老迷信,用处更大。不问是什么“徽宗”“高宗”“章宗”“乾隆”的皇帝题字作诗,还是近千年来的名士专家题跋鉴定,一用衣冠器物制度常识作新的综合分析判断,许多名画珍图产生的年代、作者,就成了问题。或许有的“国宝”,便成为假的破烂,成为“参考品”或“处理品”。这从实际说来,我用的新的唯物的鉴定方法,正是破除帝王名流专家“权威”迷信最有力的工具,工作是值得鼓励,值得推广,还可望从不断充实改善中,成为毛泽东时代用《实践论》为学习求知识基础,来破旧文化中字画鉴定法积习迷信十分有效的。是用土方法战胜洋教条旧传统一项新试探。工作本来是进取的,向前的,同时也近于革命的。可是若尽把我向反动专家“权威”名分上推,我既毫无能力来作任何分辩,也不可能来和这种传统荒谬进行斗争了。不过心理殊觉得“真可惜,这一冲,别人可不当回事,我这脆弱神经可全崩溃了。许多对于打权威共同提高所作的努力,全完事了。对国家说,似不大经济!”因为据我所知,训练一个文史教授或专家,还比较容易,训练一个“有常识”的文物研究员,而这份常识又纯粹奠基于一个“物”的基础上,实在不容易。这从国内文博现状也可以明白了。学院式学考古,懂金石文玩的人,有的是。有文物常识能有所会通,应用到工作上能有所发明,有所发现的可并不多。

据我所知,文物界鉴定字画方法,是有路线斗争的,目前还是在旧式唯心论或经验论专家“权威”占一面倒势力。一切听他们的意见,浪费了许多国家钱财,收了许多时代有问题,作者有问题,又或从个人趣味出发,用高价收了许多不必要的文人写意画。皇帝全死了,专家“权威”也死了,他们共同对这幅画作成的荒谬鉴定,却并不失去作用,无人敢于怀疑。

前几年,旧文化部花了许多钱,聘请了几位海内著名字画鉴定家,去全国鉴定“国宝”时,我只除了看本馆藏画,可以列席,过故宫看重要名画,即请求列席,也不许可。至于跟着全国去学习,更无可望了。即明白知道,一谈起“南唐”、“宣和”、“绍兴”等装裱、隔水、引首、册页面等等,必然会要牵涉到绫锦时代、名目问题,无从含胡。有关这部分材料,我应当有较多发言权,不见过不明白的,也应分让我有机会看看。因为明明白白国内懂这一行,学这一行没有几个人。何况我去对他们工作有显明帮助,还是不让我去。主要理由就是我不懂字画。事实上,有千百种专家“权威”不易判断时代的画幅,特别是人物故事画,或有车乘马匹日用家具的山水卷子画,从衣服制度和身旁携带日用家伙等文物常识,都可以得到许许多多有力旁证。可以帮同判断出相对年代。

例如马匹装备,从头到尾,都充满时代特征,更容易并合其他材料,判断年代。即或只是一只孤立的鹰,鹰脚下站的那个锦垫,若上有花纹,也即是一种线索,还可以估计出年代!但要的是对这样那样都“有常识”,若极端轻视常识,那自然就只好大家围着画猜谜子了。就我所见,《洛神赋图》、展子虔《春游图》、韩滉《五牛图》、《韩熙载夜宴图》……有的花了几百两黄金买下,有的还派了人去香港花了若干万港币收回,目前都当成“国宝”看待。用我的常识来破,时代作者就都不可靠,都有问题。有一画还假得十分可笑的,即受专家特别称赞的《五牛图》。

正因为旧文化部领导人,只知重视专家“权威”,而轻视文物“常识”作用,所以从不要专家也认真学学“常识”。记得历博十多年来曾举行过一系列文物展,对于古文化史有千百种新材料出土,千百种新问题发现。我长时期在陈列室作说明员,就从无一个什么“艺术家”或“专家”或大学文史教授向我提过一个问题,大多溜了一转,就不见了。似乎什么都不必学,一看即懂,这是可能吗?

例如故宫有个鉴定字画大专家,有一年,把一幅元人画戴罟罟冠小画,照什么“御题”“御览”称作契丹画家胡虔作品,陈列出来。我曾好意告他:“这不会是胡虔。”

当时就悻悻然说:“你怎么能断定它不是?”“因为帽子不是。”“胡虔时女人就不戴这种帽子?”我明白他一面是不承认我对字画有发言权,其次是相差三百年契丹和元蒙妇女帽子的区别他毫无兴趣,就不便告他“那帽子用的是什么材料做的也知道”,不再说下去了。

这小小事例,并不妨碍这个专家的真正长处。但也可以看出,用《实践论》求知识方法学来的广泛文物常识,作为有力的武器,来攻打文物界字画鉴定“权威”顽固堡垒的工作,还未真正开始。工作也还十分艰巨。因为首先是搞文物工作的人,即还有大部分不知重视文物常识,依旧迷信“权威”,绝想不到坛坛罐罐、花花朵朵、桌子板凳、事事物物,若分别明白它个别历史发展性,和彼此相关性,用来鉴名画,打权威,判真假,定时代,是种有力武器。用得其法,即或不起主要作用,也还可以起辅助使用。若搞文物的还多不知手中有武器可用,至于写美术史的,居多手中只是一支笔,除了结论照抄,自然就更说不上特殊眼光了。这人文笔越好,即只能越会夸大胡说,更加引人走入迷途,扩大艺术批评中唯心论市场。这市场,且因中央美院美术史系的设立,而加速扩大。

所以我觉得这个方面的斗争,还是很不容易进行,可能还得经过些曲折,并不是短时期即可见功的。

若我早日得到解放,短时期又不至于被高血压心脏病收拾报废,幸而能活得稍久一点,抢抢时间,挑几十幅被专家“权威”奉为“国宝”的名画,试用土方法学来的文物常识破一破,就这个领域的唯心唯物作一回较量,看是谁有道理,即可证明严格遵照主席《实践论》所指示我们学习知识的方法,得到的常识,将显示无穷威力。而所谓一堆皇帝和专家“权威”的鉴定,都可以怀疑,都可以推翻,还它个本来面目。

文化大革命运动已进行三年,各方面都取得全面胜利。艺术方面八个样板戏剧歌舞成就更为世界所公认。惟在文物系统方面,直到如今为止,多只听说某某金石专家“权威”,某某字画鉴定专家“权威”假公济私,营私舞弊,低买高价售出一经揭发,便搞垮了。从资产阶级思想行为私生活破,固然也是一种扫荡。但是他们在国内的“名家法眼”权威性,还是并不曾动摇分毫。甚至于在他们死去以后尚有长远影响,附着于那些名画中,流毒下去。

如条件许可,又有需要,我希望能作个小文,先试来破一破。他们私生活已有了大量揭发,不待说了。即谈本业,从讲道理出发,也一定会把一些帝王名士、专家“权威”对于若干名画共同作伪造成的假象,用常识判断为“呀呀呜”,这个破便大大不同了。这是不甚费力即可作到的。

若把我本人尽长远搁在反动专家“权威”名分上,这种破的工作,是不可能进行的!